2015年3月26日 星期四

我說個故事,你可別當真啊

他邊說邊吐了一口菸,瞟縹緲秒的,除了味道之外,其他倒是和我們嘴裡吐出的白霧一模一樣。
「我們藏族人,是不能沒有信仰的。」導遊手指拈了拈鬢角,吸了口氣垂下眼。吐出來的熱氣一下就結成了水,如果是早晨,那煙霧裊裊就會和背景那一整片蒼涼的雪山融成一體了。可惜現在是黑夜,那白絲卻是縈繞著屋樑,遲遲的、猶豫而飄移不定的,像是尋不著落角處的鬼魂般悠悠盪著,最後痛苦的捲曲著,消散不知何方。

今年一月,我提著我的行囊,跨過海洋,踏上闊土壯麗的中國,隻身一人,在四川成都落了腳。成都的天氣總是陰沉沉灰茫茫的,沒有陽光,成都還是亮的,亮的你沒有注意到太陽是被遮著的,你甚至也沒在意過見不到。那偶爾還會下雨,裹了幾層大衣,還是凍得發抖,隔著靴子,你踩在地上的積水攤,那冰冷還要透過去,鑽的腳底寒到心頭。在所住的青年旅館認識了一個中國女生,初談甚歡,就相約一起去九寨溝,要看那碧水深淵,白雪高雲。
她說跟團玩的不盡興,所以找了朋友認識的導遊,兩個人付了不便宜的錢,就出發了。路遙時長,看是看了,風景如畫,山水如詩,可我還想多了解當地,便和她商量多留一天。我不想住在酒店裡,在我看來,能夠真正深入當地了解那個地區文化的,絕對不是旅館酒店,所以我們請導遊替我們爭取看看,能不能找個熟識的藏家,讓我們住一晚。
導遊抽著菸,吞吐了一下蒼白的雲霧,告訴我們他就是這裡長大的藏族,他的老家就在這裡,他有個妹妹,當然是能介紹我們住進她家的。我們自然歡喜,趕著路,在入夜前到了她家,而白色是這片山巒、這個村寨的主要基調,那白色,寧靜而遙遠,我渴望著親近,卻又懼怕他的神聖而退縮。
豐盛的晚飯過後,導遊領著我們上了樓,在燒著木材的爐火邊坐下,他燒著水,邊說著這裡比較溫暖,我們便閒聊起來。話題就是在這狹小、燒了火卻依舊低溫的地方開始的。
這裡的天氣太乾冷,每一個吸氣與呼氣的瞬間都是一次結凍與解凍的循環,久了,就什麼也感覺不到,麻痺了。可是偏偏這裡又不是什麼真正的極地絕境,人皮膚下還有餘熱,於是偶爾的時刻,你皮膚的龜裂,那突如其來的痛楚、那乾裂,卻又來驚擾你。
這世界,這地方,或許也真的沒有到讓人麻痺而癱瘓。當疼痛來臨時,那體會也仍是嶄新而椎心刺骨的。

導遊說,他的村寨信藏傳佛教,而他是個藏族。但他沒去佛學院上課,他去了東北,他去了大城市,去了沒有藍天的異土上了學。畢了業,有了工作,他不放髦牛,他不種青稞,他看不懂藏經。可他念他的故土,念那遼廣蒼藍的天,他念冬天那片雪,念結冰的河流和風吹過帆布的拍打聲,所以他回到了家鄉。他依舊信仰藏傳佛教,可是他不明白,他們的信仰有哪裡不一樣?他不懂,為何他感覺,那片蒼山涼雪,已不是他當年的故鄉。他不知道,他的信仰,究竟和別人還是不是一樣的土地?
「我做了導遊,我娶了妻子,我有穩定的收入。我還是信佛,我還是藏族的子民,我知道這還是我的家鄉。可是有哪裡不一樣了……有哪裡不一樣了……」他這麼說著,站起了身。拾了枯木枝,用夾子銜著,開了爐子調整裡頭燒白的木枝,把新褐色的送了進去。那火光夾著飄出來的灰撒在他臉上,滿臉通紅,使他像個曬傷的藏人。這讓我想起他原本的樣貌,他的臉啊,和他的村人,真真切切的不同,他沒有黝黑的皮膚,沒有曬傷而紅裂的雙頰,沒有長年粗活的健壯體魄。他只有燁燁的雙眼,閃映著眼前灰白的餘燼。然後他關上爐子,卻又是一片深沉的漆墨了。
「我們藏族人,是不能沒有信仰的。」他吐了菸,將手上還未盡的星火點點拈熄了。
「所以我還是個藏人。我還是個藏人。」
導遊揉了揉肩膀,換了種口氣說:「你們還要聊的話,在這取暖吧。我就先去休息了。」我們點了頭做回應,待他離去後互看了一眼,誰也沒出聲。

隔天早上他們招待了我們豐盛的早餐,導遊的妹妹,我們喚她卓瑪,她說今天一天都由她來陪我們。她是個美麗的姑娘,穿著藏族服飾,頭上串珠的頭飾貼著順髮,結成長辮的長青絲一片垂在背上,手上的精工雕琢的銀飾閃著光芒,襯著她白皙纖細的手,抹了妝,上了胭脂,她笑著告訴我們,藏族女人或許是個特別愛擺顯的民族吧。
「若是要去大城市裡,我們女人哪個不把銀飾首飾掛到掛不下!」
「今天家裡有客人,我們肯定也是把自己打扮的整整齊齊的,爭的就是個面子罷了!」她爽快地笑說,邊說邊領著我們在附近走著。其實附近也沒有什麼,冬天了,這裡像個綠物的絕緣體,什麼綠株都沒見到,草是枯黃的,山色荒涼,岩石裸露,積了雪又融雪的石地濕滑。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沒了看景的興致,轉而問起卓瑪問題。
問沒多久,卓瑪說了關於他們藏族的虔誠信仰。藏族人,世代信佛,而這個信仰,可以說是藏人的生活目標。信仰等同於他們的生命,他們的一切生活,都與佛教脫不了干係。卓瑪一生的願望,就是去西藏朝聖。
「我的爺爺已經八十好幾啦,他一生最自豪的就是他去過大昭寺朝聖。而且他是三步一長叩走去的!」卓瑪驕傲的說著,漂亮的眼睛看著青藍的天,又慢慢說,她的祖父在一個早晨出發了,帶著木杖,一袋布包裹,一去三年,杳無音訊。他們在白天黑夜裡等待他歸來,可是等到後來,他們不敢再等,他們想著老祖父或許在路途中先去哪方樂土了。
可在一個尋常不過的夜裡,門被敲響了,外頭佇立著一位瘦骨嶙峋、形容枯槁、灰頭土臉又衣不蔽體的老人,骨瘦如柴的身軀風中傾搖,老人只說了句:「我回來了。」那飽經風霜而盈滿感恩的雙眼,她至今還記得。
「你們或許不能明白,但那就是我們的信仰。那樣的靈魂,是最為純潔高尚的。」
「你們有過這樣的信仰嗎?」我們噤著語,搖頭。卓瑪迎著風,又再次看像那片蒼天,彷彿看著大昭寺一般說了:「我老了以後,我也會三步一長跪的走去西藏的。那是我的信仰啊……」

中午,導遊回來了,我們提起行李坐上車,和卓瑪還有她的家人道了別,在隆隆的引擎聲中,看著那覆了雪的屋頂,那蜿蜒而結凍的小流,那蒼白的村寨裡五道美麗的顏色,還有沉默而蒼涼的大山,慢慢、慢慢地消失。我們回到了公路上,伴隨我的,除了暖氣的吹送聲,還有心底那寂寞而無處問的疑惑。朋友在和導遊閒談著,我不想打擾我自己,只是看著窗外聳立的高山,暗自思忖著,那裏某處,是否有著天葬臺?而是否有人,倘開自己的側腹,刨開自己的頭蓋,向他們的大地致上生命最後的虔敬。
他們在那麼接近他們信仰的地方,而我們是同樣那麼藐小。

在我不知睡了多久後醒來,他們話鋒已不知道為何轉到信仰上。她說她其實不能明白,那樣強烈的信仰,究竟能帶給他們什麼。
「如果這樣的信仰能帶給你們內心的平靜,那又為什麼西藏那麼多人焚?這樣的信仰怎麼帶來平靜?」她這句話像是指甲刮在黑板上的聲音,一字一句磨得人生疼,我詫異於她的無禮,也瞬間感受到導遊渾身的緊繃,與同我一般的不敢置信。
這句話像是冰河迸裂,我的心臟也被硬生生扯裂開來,一陣苦澀竄上口舌,可我不懂我何需有如此反應。
「你們必須明白,就算是藏族,有是有不同的。中國政府支持的是班禪,反對的是達賴。」他皺著眉,沉緩地說道。「所以中國政府才是錯的那個?不好的那個?可政府做錯了什麼?你們不是家家戶放了毛澤東的照片嗎?你不是西藏人,你也不懂他們幹什麼自焚吧!」多麼漢人本位的思考!我驚慌起來,然而比那更多的卻是心頭那隱隱泛疼的痛苦,似乎連眼睛都被刺痛了。
「我不是西藏人,可是我有親戚是西藏人。前年四月,他們寨裡的秋措自焚了,而她還有個三歲的孩子留下。」通過了最後的隧道,我們又回到灰濛無日的成都了。
導遊面露疲態和憤怒,用著有點顫抖的聲音問著:「你們有過信仰嗎?你們懂什麼是信仰嗎?」然後,他又幽幽的,像個鬼魂一樣,不知飄盪至何處的說:「誰都沒有錯……誰都沒有錯……」
他停下車開了車門,噙著不明顯的淚揮了揮手:「你們走吧!你們快走吧!」我們倆拿著行李,帶著一顆苦痛的心離開了那兒。她搖搖頭,開始大肆抱怨,我則閉著眼,閉著嘴,內心隨著腳一步步煎熬,一步步被啃蝕。
我突然看向她,她也愣住了,等著我說點什麼。可是我也不知道我能說什麼,因為我太年輕,我距離西藏太遠,因為這世界差異太多,我說不出口,我也不明白我能說什麼,因為我不懂,因為我什麼也不懂。
我不懂那片蒼山上,五道美麗的色彩,風吹著,他們便把天下納入了;我不懂那片廣闊而貧瘠的土地上,水轉過燦黃的經筒,一遍又一遍聽著流水潺潺;我不懂他們行走在朝聖的苦行路上,敲下別人的牙,去往西方;我不懂她舉了一把火,把自己獻上,她是淬鍊了最高尚的精神,可是我不懂。我不懂怎麼我的心依然跳動。
「妳什麼都不懂。」我揹起行囊,掩著半張臉喃喃。冽風吹在臉上,乾疼的齜牙咧嘴,一路上我以為的麻痺,實實在在扎得我流淚,我想拆下我的嘴臉。
「妳走吧!走吧!」我像是那導遊,用盡力氣的發出不成調而搖搖欲墜的吆喝。我沒有哭,我太過無知,我聽了一個故事,但我不懂,只有那片蒼山涼雪,只有那片荒原闊土,在那天,用沉寂,給了蒼天回答。
走吧!走吧。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