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26日 星期四

開往拉薩的火車

直到今日,我還是會回想起那一天。那是我異鄉生涯的其中一天,那一天並不特別,甚至可以說有著極其無聊的開始。

回想起來,大概是這樣的。

按掉床邊的鬧鐘,強迫自己張開眼,發現窗戶外頭正下著細雨。心裡打量著今天的溫度。然後起身轉頭去準備早餐。接著拿起昨天寫到半夜的資料,下樓牽起腳踏車,一腳就這樣跨上腳踏車到車站去。

到了車站發覺往布魯塞爾北站的火車還有十分鐘,於是匆匆走向月台,匆匆走向剛開到的火車,在熟悉又陌生的車些內尋找棲身之所。

在坐定後,拿起待會開會的資料閱讀,此時卻看到一位亞洲大媽大包小包,也上了車,然後一路搖搖晃晃,一屁股在我眼前坐了下來。我偷偷瞄了一下她。

應該是來旅行的吧,心裡這樣想。也沒多看幾眼。不一會兒,大媽開始拿出她的手機,講著她才懂得語言,聲音代替人穿了過來,聲音爽朗,大媽這通電話講的長,有說有笑,她掛上電話後,忽然對我說話。

是從哪裡來?台灣。我快速的回答,並且丟了一個問題回去,問她是否來旅行,因為她背著背包客愛用的大背包,裡面塞的滿滿的,似乎帶上不少東西。她搖搖頭回答,然後我才想起,我忘記問到她哪來的。西藏。她簡單回答到。這時我才注意到她的五官,深邃如珠穆朗瑪峰。

她笑著說:我是來這邊當難民的,這邊給我五年身份。接著開始跟我解釋她如何從西藏流亡到歐洲的過程。

在旅程的結尾她接了一句:必須想想辦法呀,這樣下去也不是長遠之計。接下來她靜默下來,豆大的淚就這樣流下來,我也不好再接話,我還記得她看上去,只比我母親年輕少許,她的家庭呢?孩子呢?但我不好再問。

她在布魯塞爾前站下車,下車前我問了一句,以後有機會,還想回拉薩嘛?

她看了我一眼,然後用她笨拙的大袖子,嘗試去拭去臉龐的淚水,回說:想,我想。我心虛的拍拍她的肩膀回應到:妳一定可以可以心想事成的。

然我看著她拎著大包小包,又一路笨拙的下車。只剩我在火車窗邊,目送著她的身影,遠遠離去。

接著我跑去工作的地方,嘗試跟顧問夥伴去解決問題,然後會議結束,返家。疲憊的回到住的地方。

原本想倒頭就睡。但閉上眼後大媽的身影隱隱約約揮之不去,於是我上網查了西藏,並在上臉書寫了寫發生的事情。

我對於當時西藏的現狀只有模糊淺薄的概念。然後在網路上胡亂發散點著連結,發現那片未曾踏及的土地,在數天前的4月19日,有兩位名叫曲帕杰和索南的藏人青年,自焚殉道。過世時,他們的年歲和我相近。

想到這裡,對於當天上午的遭遇,對於網路上看到的資訊,我有著無窮無盡的困惑感,對於西藏這樣的現狀,也對於自己能替這樣的現狀做到些什麼而不解。

然後,人生的那天就伴著這樣的困擾迷迷糊糊睡著了。

接著,我離開比利時,搭上了返台列車,成了上班族。隨著時光流過,那天的許多困惑並沒有解開,原本以為可以隨著歲月增生智慧,確面對更多的煩惱。某些時刻我覺得我也在流亡,因為無法在現實世界中找到自己的理想社會,於是打算更換一個國家工作。又或者透過專注於其他事務,將自己的靈魂從肉身抽離,轉移到一個應許之地。但是相比起中國境內境外的藏人所面對的,遭受的問題,我這又算上什麼?

然後,我一直被時代巨輪往前推著。開始接觸中國,認識一些中國朋友,開始對中國有些看法。

一次我到到成都出差時,在成都的一個景點跟朋友聊著,他忽然跟我說到,在這前面的一個地方,在2008年時因為藏人關係曾經封閉不開放很久。

之後他停住了,他的句點恰到好處。

那時那刻我想起了所閱讀過的西藏人,所閱讀過的圖博,他們曾在這裡,跟我觀看過相同景物,跟我呼吸相同的空氣,但是他們失去了許多東西。

有的他們選擇離開,有的他們化作信念盤繞在這片土地,我依然在這裡看著。

另一次是在打車時,遇到一個專開昆藏線的司機。

夏天的時候他會接開吉普車的生意,他們車隊二十幾台車,專接觀光客生意。他這人有趣,聊起西藏劈哩啪啦跟我講了一堆,什麼澳洲老先生八十好幾拿拐杖還不要命跑去之類的事情全都說出來。

我嘗試著問他喜歡西藏嗎?他很滿意的點點頭說喜歡,但他不要生在那裡,藏人太可憐了,太可憐了,他反覆的說著這句話,聒噪就尬然而止。

但我一直沒有機會真的交上幾個境內的藏人朋友,一直在旁邊打轉。

這些年只能不斷看著境內藏人蒙難、倒下、把自己埋葬在山脊之間,像那著名的拉薩古地圖一般,倒下的肉身,就這樣躺在古老的祖先之地。

境內藏人的蒙難,加重了每一個離開拉薩流亡藏人的生命重量,不論他們有沒有自覺。

前些日子,因緣際會遇到了嫁給了印度印度達蘭薩拉社區藏人的台灣人。我記得我問了她一個問題,請她去問她先生,問題是,會不會有一天,你回到已經被現代化的拉薩,反而不適應?

對於這個問題,她先生的反應沒有猶豫,堅定的說出,不會,不會。

因為他們是樂觀的人,達蘭薩拉可以是他的家,拉薩更是他們的家。樂觀的藏人,就算背著這麼沉的國族命運,還是依然瀟灑。不然不會有那麼多人可以選擇流亡而處知泰然。

藏人因為想追尋自己的文化而離開自己的故土,因為想要擁有自由而以身殉道。這樣的悲傷,從二十一世紀的初頭開始積累,似乎沒有停止的跡象。想來難過,這就是歷史現實。

但若以時間為維度,把人類的歷史拉長來看,有些事情不斷更迭,像權力,有些事情不斷發生,如人與人之間的衝突,但是有些事情是不變的。

信仰與自由就是這樣的東西,人類對於她們的渴望,貫穿了時間的維度。

讓西藏人取回他們的自由與宗教,在歷史不斷更迭中,應是這些積累悲傷的唯一解。

如果有一天我遇到那天那位西藏大媽,應該會毫不猶豫的跟她講,謝謝她,在遇到她之後,自己對西藏的過去與未來有更多的想法。

另外,這一次我會在火車上很堅定的跟她說:會回到的,妳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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