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26日 星期四

出走西藏之前

一、收拾,從故土到異鄉
二零一四年五月二日,在高二轟炸式的段考中間忙裡偷閒。步出深灰色的校舍建築並與斜陽道別,沿著建國路的尾巴走進散發出濃濃歸屬感的「日初公社」,選了拿鐵和最前排的位子。今天,「自由圖博學聯會」將在此舉辦分享演講,主講人是多吉次丹先生。
小小的咖啡館,早已擠滿不少人。或老或小,臉上的表情皺比幽深無邊的初夏夜色。每一張椅子的腳彷彿深深陷入地板,因為座位主人們的心情都好重、好重。隨著Power Point流轉,講者吐出的詞句扎入客人的心肺,是滿溢出鄉愁和傷痛的語調。愈來愈多的照片和應當被廣為流傳卻陌生的事蹟令我驚艷惋惜。已逝偉大圖博勇士們的姓名被帶到遙遠的異鄉,他們各自留下一份熟悉的問候在我已然凹陷的心中。
黝黑的面容、挺拔的身軀。多吉次丹先生坐在我正前方,兩公尺的距離卻是遙遠的,黃色燈光照出他巨大的影子蔓延到咖啡館的牆上、天花板、到不見光亮的黑夜中。心靈巨人似乎已過度習慣如此掀起遙遠高原上的草和樹木,讓人窺探悲痛與土地上深刻且缺乏血小板流膿的口子。分享過程中他沒有哭,可是言詞裡已承載比眼淚還易碎的情感。他停頓時候輪廓特別像懷抱舊傷的戰士,不,不是余秋雨筆下<陽關雪>乾涸消散的沙;而是鮮血淋淋、以一擋百的奧德賽。腳上登山鞋十分醒目,是除了眼睛和胳膊以外仍散發出西藏味道的地方,大而斑駁,緊緊纏繞的鞋帶正暗示著什麼,倘若上面有里程距離的話,或許可以稍微勾勒終點的樣貌。還很遠嗎?「終究有一天會走到的。」他溫柔堅定地回答。我閉上眼仰望漫漫長路上藏人獨行的驕傲身影。

二、凝視,在破敗的高原上
在謝旺霖《轉山》之處,一片永遠清澈透明的天、厚而紮實的地,遠山的積雪鮮少融化,湖光倒映濃縮開闊無邊的醉人景色,該當是最靠近天堂和神祇的地方。人類文明還沒發明一個更好的字解釋她,結構主義早就放棄為這片土地在語言學上找上定位。因此她也將永遠不能是在誰的「西」,無論是過去或現在或無止盡的未來,怎麼能呢?「西藏」卻沒有怨言,就像流瀉乳汁的偉大母親被身旁不孝子嗣榨乾卻依舊笑語如珠,是冷風不停、不停。
幾些日子以來,可怕的紅人鋪天蓋地,逼迫她交出神聖之地,只為描摹更大的老母雞;冷酷的銀彈窮追不捨,威脅她少數忠心耿耿的後裔,只為打穿他們能吟唱魔法和記憶的舌頭。紅色瘋子們拿著令旗,在地圖上插滿黑色圖釘,像在下圍棋一般吃掉白色的母親;紅色瞎子們舉起武器開槍,如欲求不滿的老母雞掏盡砂囊吐滿一地,只為吞嚥更多牠不屑一顧的珍貴信仰和美麗羈絆。孤單的我走在烽火連年的地上,瞧見正襲捲溫潤母親的殘忍風暴。
強大、冷酷,風聲鶴唳,幾十年載春秋的風暴。強權政治、種族主義肆意吞噬藏人自由、剝去藏人尊嚴、切割藏人信仰、抹去藏人語言和歷史。然後又化作紅色獅子在遠山的稜線上奔跑,怒目、嘶吼、舞爪、張牙,用燙紅的星形肉墊一遍遍宣示烙印地盤,因為牠跟被吃掉的人不一樣,牠沒有家。
野獸離開後,夜裡高原上莫名的歌謠傾瀉流淌,此起彼落、不絕於耳,連星光也逐漸剝離。此時,有一把細膩的刀,刺向盼望歸鄉的異鄉人心底,也刺向深深凝視的我,好痛、好痛。

三、偶遇,黑暗中的明亮微燭
慢慢地,我徘徊在阿壩縣的街道上。空氣是稀薄,人群卻熙來攘往。天空特別空白在這個寒冷城市。一切都蒙上了紗,所有事物都略帶淺黃色,像是媽媽梳妝台第二個櫃子裡壓在化妝棉下外婆家的照片。穿著傳統服飾的行人們、互不相讓的車流都穿過我的身體,如同置身在3D電影之中的奇怪感覺。沒有人看得見我、聽得見我,我是透明的。手機視窗上閃爍著「二零一二年一月十四日」。
正搔頭苦思不得其解時,T字路口餐廳走出一個精瘦、俊俏、黝黑的藏族青年。大概是很著急,他快步地穿越我走到街口,站立在距離我僅有一米半的正後方。我注意到青年的下巴、髮梢、手指頭全部都滴出水滴,濺起在陽光下油油亮亮的,全身濕淋淋的。不過那應該不是水,我可以確定。突然,帶有嗆鼻氣味的液體勾起停電颱風天夜裡的回憶,父親總把它倒入發電機中,並成為我們換取與黑暗搏鬥的本錢。無庸置疑,那是汽油。
藏族青年就這麼呆立在街口,全身僵硬如堅挺的雕像。他悠悠地仰望天空,像是看見什麼似的。彈指間,藏族青年眼角泛出滴滴依稀不是汽油的液體,我循著他的目光卻什麼也沒看見。
約莫距離他兩三公尺綁著頭巾的中年婦人皺了皺鼻子,她慢慢打量他,然後露出害怕的表情,往後跌坐在街道上。藏族青年緩慢吸吐著空氣,完全無視身旁開始惶恐的路人們。原先擁擠的人潮空出了一個圓,他站在圓的中心。一隻野鷹劃破天際,從牠的視角中,青年是清澈的眼球部分。
當野鷹只剩下影子,他仍昂首看著什麼都沒有的天空。緊接著藏族青年鼓起了肺,他高喊:「達賴喇嘛尊者萬歲!西藏要自由!」每一個字都是如此的清晰,清晰的超過語言的限制,清晰的好像我也聽得懂。不理會身旁開始逃散、失措的人們和朝我倆衝來的中國公安,吶喊後他稍稍擺正臉面向我。有那麼一瞬間,他在笑,對著我笑,笑的好燦爛、好燦爛,是連圖博國旗上的日出豔陽都會甘拜下風的燦爛微笑。下一秒他掏出了打火機,點著自己。
一片混亂,人們尖叫逃竄,煙味、汽油味全部交雜在這條街上。我也尖叫,他就在我面前燒了起來。熊熊大火吞噬了他,火舌從他的嘴、眼睛、腋窩、臀部冒出。他開始奔跑,繼續高喊:「達賴喇嘛尊者萬歲!西藏要自由!」儘管兩三個公安衝上前不斷用警棍毆打著他,他仍然沒有停滯。他的皮膚慢慢焦黃、發黑,聲音卻越來越宏亮:「達賴喇嘛尊者萬歲!西藏要自由!」「達賴喇嘛尊者萬歲!西藏要自由!要自由!要……」
最後他身上的火被十來個公安撲滅,躺在地上沒了呼吸。雖然處於驚恐,我仍鼓足勇氣凝視著他那張聖徒似的焦黑容顏,沉靜但堅定的存在。屍體被中國公安包進袋子抬上警車,空氣許久不散焦味與汽油味和憂傷。
身旁的時空間扭曲的前一刻,我仰望天空,然後記憶莫名湧上。我知道,我不知道我是如何知道的,但我知道:他是洛桑嘉央。不是指被警車載走的焦屍,而是在遙遠天空中對我燦笑得黝黑青年。
於是眼角在抽離前泛出和他相同的水滴。

四、返家,炭色的閃亮姓名
「除了洛桑嘉央。一九九八年四月二十七日,圖丹歐珠亦為圖博自由引燃自己,化作新德里最耀眼的一道光芒;二零一二年五月二十七日,托杰才旦緊握尊嚴,再次掀起拉薩虔誠的想像布幕;二零一四年三月二十九日,卓瑪擁抱信仰,成為巴塘縣的奪目曙光……關於以自焚點亮藏人自由、尊嚴與信仰價值的故事,說不完、數不盡。藉由壯烈焚毀肉體,將嚮往與期盼昇華成漫天高掛的繁星點點,請別為他們哭泣或禱告,因為他們早已邁向母親「圖博」最柔軟的懷抱,邁向永恆、邁向遠方。」我在筆記本上抄下這些偉大的名字和靈光一閃的註解,多吉次丹先生的分享告一段落。
中場休息時「日初公社」的黃色燈光亮了起來,我走出門口點著香菸,打算將混亂的記憶用高中生的邏輯歸結。很遺憾我失敗了,我只能慢慢咀嚼這些名字混和稍嫌濃烈的尼古丁,看向花蓮若有似無的中央山脈稜線。
多吉次丹先生步出門口,非常硬朗的腳步,哀傷的臉孔擦上柔軟的微笑。我們閒聊了一下,但我沒有提起剛剛奇特的經歷,因為我想他曾凝視的比我更清楚。我主動要求與他握手,粗糙厚實的手掌沾滿我手裡的鉛筆碳粉,筆記本裡特別用以加重書寫藏人姓名所印上的炭跡。有那麼一剎那,我們的手心流淌出暖洋洋且明亮的金黃光線,在我倆緊握住彼此的瞬間。

五、前行,在不曾停止的歌聲中
整間咖啡館的人們都隨著歌聲拍手。這是我這輩子聽過最真誠的音樂,每個音節、每個陌生字眼都令人震懾。輕輕地我閉上雙眼,藏人歌者龍珠慈仁即用他神奇的聲帶變出了無際的草原與透明的天,風跟光線都很真實,故鄉也是。
晴朗的歌聲中,我也漸漸地明瞭一些事:關於一個忘卻仇恨、忠於信仰的勇敢民族;關於一群不卑不亢、勇往直前的偉大戰友。固然我惋惜,多少圖博青年也曾像我一樣擁有大好青春、渴望燦爛未來?生命卻就此消散,僅化為一抹灰燼塵土。但是燃燒自己從來不是放棄生命的表現!唯有最謙卑的信仰者才能看見生命消逝的力量,也唯有最勇敢的戰士才敢面對焚逝的劇痛。燃燒自己更是最硬挺卻溫柔的抗議行動,否定仇恨、否定暴力,藉由引燃自己而非別人的生命,「自焚」昇華為具有高度意義價值的抗暴行動。
咖啡館的人們都在哭泣,但我們都不再那麼傷心,因為藏人歌者始終微笑歌唱。絕美滄桑歌聲為這個哀愁但美麗的夜晚畫下休止符。
步出店門,耳際仍懸掛著歌聲。不同於稍早的密佈烏雲,月亮出來了,初夏的夜晚被照的明亮。一條映著銀白色月光的蜿蜒的小路展開在我眼前,依稀越過中央山脈、台灣海峽,到遙遠的西域去。我踏上了它,至今仍慢慢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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