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26日 星期四

自由捕手

上個月閱報,某大學教授說香港青年人缺乏憂患意識,只懂追求自由民主,卻不懂像過去的香港人,敬業樂業,辛勤工作。

自由民主很抽象,飢時不能吃,貧時不能用,某教授大概視為錦上添花的奢侈品。驟眼看來,舊時的人總是比較實際,他們生於憂患,吃不飽,穿不暖,生活不富足,只能應付基本生活需要,無暇尋求虛無的民主自由。舊時人窮,練就含忍辛勤的刻苦性格,現在的年輕人不愁衣食,故怠懈,愛享樂,追求虛無縹緲的價值。似乎這是事實,年輕人面對老年人是那麼不堪,沒有多大資格討論憂患意識。

兩個捕手

憂患最直接令人想起的,就是物質匱乏與災難。我生於1981年的香港,香港富裕和平,我家不富貴,也算得上小康,既沒有貧困,也沒有災難,所以我沒有接觸過憂患。我沒有,我的父母也沒有,家中與我親密的家人,最接近憂患的要算外婆。

外婆生於1919年的廣東梅縣,家中是地主,擁良田萬頃,僮僕成群,生來不愁吃喝。由民初至八年抗戰完結,家中依然坐擁無數財富,那時她定當未經憂患。外婆始逢憂患,當始自1949年。外婆的父親是地主,背負剝削勞動人民之罪,在土地改革運動中土地被沒收,之後槍斃,自此外婆家道中落,憂患經歷開始。

我不清楚外婆在大陸經歷過甚麼憂患,她生前我沒意識問,外婆也沒有主動說。一切我所知道的,有些是由媽口中知道,一些就是外婆無意之中透露。我知道共產黨沒收了大屋財產田地,還有外婆的親妹阿妙因批鬥瘋狂,其他的便不知道了。外婆半生生活在港,最初廿多年也是憂患相隨,自她在香港起的生活,我知道的比較多。她在1950年代南逃香港,後來遇上外祖父,生下三個子女,不久外祖父早逝,結果要獨力撫養兒女,還好有教會神父照顧,才渡過困境,她亦因此信仰天主教半個世紀,這就是外婆在香港的憂患生涯。自七十年代起,三個子女陸續成長,出來工作,家中環境改善。及至兒女成家立室,生了幾個仔女,令她榮升外婆,兒孫滿堂,是喜事,可說外婆的憂患終於告一段落。

是不是再沒有憂患呢?細心一想,外婆的憂患似乎並沒有完結。外婆中年以後有子女供養,只需操心照顧孫兒,沒有物質匱乏,生活又愜意,外婆應當很安樂。不過我有很深刻的印象,外婆心底深處其實一直很不安穩。記得還在初中,與外婆回大陸旅行。旅途之中,我忘了為甚麼,用照相機遠距離拍下車外公安的樣子,外婆坐在我身旁,見到,大驚,阻止我,說小心惹禍上身。我那時年紀小,不知外婆為甚麼害怕這樣的小事。另一件事在長大後發生,外婆與我家同住,弟弟大學畢業後開始工作,有一天弟弟回大陸工幹,找出回鄉證放進錢包,外婆見到立刻質問他是不是上大陸,想阻止他去,但弟弟最後還是去了,令她既生氣又害怕。那時我已有廿多歲,開始有點明白外婆害怕的原因:父親打靶、充公家當、為了避過迫害要離鄉別井,都是她半生憂患之源,難怪她害怕大陸。

說外婆的人生,有一半生活於憂患之中,她自中年生活好轉,另一半人生看來充裕,多子多福,若說幸福也不為過,只是那佔了人生一半的憂患仍然時常入侵,令外婆不得安寢。憂患起於物質匱乏與肉體受傷,那是事實,不過並不是全部,有另一種憂患,出於抽象的、失去生命的自由與尊嚴而引起。外婆的憂患,由前後兩種交織而成,方令她一直痛苦,說憂患而只見到有關物質一面,實在簡化了憂患的複雜本質了。

外婆少說自己的憂患,也不懂解釋甚麼是民主自由,她卻用行動證明自己的憂患意識。她自大陸南逃香港,固然是想免受迫害,不過背後更大的原因,就是要保守自己的自由與尊嚴。除了瘋了的阿妙,外婆還有幾個弟弟逗留大陸,有一個還官至地方鐵路局局長,假若外婆留在大陸,坦誠與舊階級割裂,或許可以生活安好,不過外婆最終還是離開家人,逃來香港。我已不知當時外婆為甚麼要下這個決定,五十年代的香港雖窮,卻是自由的天地,外婆是不是因香港有更大的自由把握個人命運,才選擇香港?外婆遭逢憂患,但用僅有的自由選擇了將來要行的路,換來更大的自由與尊嚴,外婆是一個自由捕手。香港的生活並不完美,外婆也終身生活在大陸的陰影之下,直至她在2012年11月10日過世,甩掉肉身與人世的枷鎖,才獲得真正的自由。

2012年11月10日,是我家的特別日子,那日是外婆過世之日,日後我在網上發現這天也是另一個家庭的特別日子。當日二時三十分,在甘肅甘南州合作市勒秀鄉瓊日塘寺前,十八歲的貢保次仁(Gonpo Tsering)舉火自焚,死前還高喊「民族自由」、「語言自由」、「允許達賴喇嘛返回西藏」。我不認識他,不知道他自焚的地點,也不了解中共治下的西藏的真實情況,過去只由零星的新聞知道西藏的高壓統治。貢保次仁的生死本來與我的生命沒有交集,誰知卻因外婆的生命逝去之日,與我有了丁點連繫,實在奇妙。

外婆與貢保次仁沒有多大的相似之處,一為漢人,一為藏人,一個享壽九十四,一個年僅十八,一個因病過世,一個自焚而亡,一個生活於香港,一個活動於西藏小鄉……不同之處實在很多。他們其中一個共通點,就是兩人都有一個由億萬細胞組成的肉體,而現在已經潰壞。

世人往往追求名利財富,誰知這皆是身外物,帶不走,要是遭逢困厄,在人間可以把握的應當是自己的肉體。可惜肉體會老,人會死,肉體並不能不朽,那麼世上唯一可以依仗的東西也失去意義。外婆受過苦,生命力強韌,在她過身前幾年,雖然沒法自理,但每人見過她,都覺得她仍很壯健。由於不良於行,要長期臥床,以至背生褥瘡,這是她最後一次入院的病因。手術過後,醫生說她年紀雖大,身體意志卻很強悍,相信可以很快由醫院轉去療養院養病。我們全家都很開心,等待迎接她出院,想不到一星期後,那個在背脊的小小創傷,卻令外婆細菌入血致死。外婆強悍,也敵不過肉體朽壞,可見肉體之不可恃。

貢保次仁與外婆不同,只有十八歲,假若不自焚,或許可以再活過七八十歲也不定,他在外婆過身那天自焚,結果肉體也毀損了。肉體為火焚燒,會變黑、炭化,火焰先焚燒皮下脂肪,再而燒炙神經線,定當使人痛苦難抵。一把火就可以令人痛苦萬分,肉體的脆弱可想而知。貢保次仁選擇用痛苦的方式抗議,大概有比肉體痛苦更厲害的苦楚。搜尋貢保次仁一些簡單的生平資料,他在學時期獲獎無數,而且已婚幾年,要是不自焚,很可能過一種平安簡單的生活,應算沒有經歷甚麼憂患了,但沒有憂患又豈只是身體健康、不愁稻粱?貢保次仁死前高喊自由口號,大概只可感覺的自由比手可觸及的肉身、安樂穩定的日常生活更可貴,他才想以焚燬肉體換取自由。原來貢保次仁與外婆一樣,也是自由捕手。

在某些唯物論者,或實用主義者心中,世上最後可以依靠的只有可觸可感的肉體,失去肉體,便人死如燈滅,而穩定的人間生活就是保持肉體安好的條件,他們既想要健康的肉體,也想要良好的經濟生活。在外婆的信念中,有一種比這兩者更高一層的價值──自由的靈魂在天堂不朽。外婆不是不重人世生活,她每天的生活都過得很充實,中年以後物質生活也不錯。外婆也喜愛自己的肉體,她愛打扮,也吩咐我們自己死後千萬不要火化,要土葬,可見肉體對她也很重要。但我有很深刻的印象,她很虔誠,希望死後靈魂擺脫人間枷鎖,升上天堂與天主耶穌聖母同在,這種精神與靈魂的圓滿,似乎比人間一切可見可觸的東西更吸引。

貢保次仁追求的自由,表面上是一種人間的,現實的,在西藏的民族政策,但與其說這種自由是實際的政治狀態,不如說這是在人間具體呈現出來的精神價值好了。西藏雖不是大富之地,但也不至充滿災難,共產黨為了攏絡藏民,頒佈了不少叫漢人妒忌的少數民族優惠,若論苦難,貢保次仁有吃有喝還有穩定物質生活,在中國政府眼中已是很好的人生。貢保次仁自焚,自然不是不滿物質生活,他寧願放棄在人間最後憑藉的肉體,是因為失去的民族自由,遠遠重要過任何可耳聞目睹的物質,他要的是一種自由的價值,這種抽象的價值具體表現於宗教自由、言論自由之上,離開自由,大抵只剩下雖死猶生的行屍走肉。

現在再想,外婆與貢保次仁除了同樣有人間的具體肉身外,兩個同年同月同日逝世的人,原來最終還是追求一種精神歸宿,原來同樣是自由捕手。

聯想起一群自由捕手

外婆與貢保次仁在2012年年尾去世,兩年後的年尾,2014年9月26日,香港爆發了雨傘革命,不知他們要是在天上知道,會有甚麼想法。

在這為時79天的社會運動中,不少香港人走上街頭,抵擋催淚彈與警棍鎮壓,之後還佔領了市中心要道,建立佔領社區。他們露宿街頭,在街上抵受風雨飢餓,甚至黑社會騷擾,有的辭去工作,有的罷課,有的還與政見不同的家人朋友決裂,為的就是想爭取民主自由。

有不少反對佔領的人揶揄他們活該,有好好的正常生活不過,偏要鬧事,自找苦吃,還要影響到其他無辜的街道使用者,固執追求不設實際的民主自由,實在沒有憂患意識,這時我便想起外婆與貢保次仁。外婆與貢保次仁的實際生活並沒有甚麼不好,他們卻至死追求超乎物質的自由,其實與雨傘革命的支持者如出一轍,要是不能滿足更為根本的精神價值,那肉體與物質生活也無關痛癢了。

過去香港成功,固然因為有物質基礎,不過更根本的原因,是有法治、廉潔、公平公正等核心價值,這些核心價值存在的背景,就是殖民政府賦予的自由與有限度民主,一旦失去自由與民主,香港賴以成功的核心價值蕩然無存。政府高官、社會賢達批評佔領者破壞香港賴以成功的核心價值,卻避而不談自己正在摧毀更為根本的民主自由。弔詭的是,佔領者急欲爭取重建的,卻是消失中的民主與自由。要是佔領者要是毫無憂患意識,又為何露宿在堅硬的水泥地上,任由冷風吹拂,並坦然抵抗警察的警棍與黑社會的武器?他們事實上可以選擇安逸的生活。

想起那位批評香港年青人沒有憂患意識的教授,他關心香港物質環境,佔領者卻關心香港核心價值,物質與自由民主本非非此即彼,只是在他口中追求精神價值,卻變成有害物質生活的罪惡。相信在不少唯物主義者眼中,追求自由的自由捕手,如外婆、貢保次仁與一眾雨傘佔領者,大抵也是沒有憂患意識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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