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26日 星期四

未完的旅程

2015年1月27日,是奧茲威辛集中營解放的七十週年。各大電視台及網路不乏相關的專題報導,有罹難者的影像、倖存者的回顧、奧茲威辛集中營的影像介紹以及許多駭人聽聞的歷史資料,闡述那煉獄般的歷史。那天,一如往常的在家中讀著這些報導,記憶拉回了2012年。
2012年,夏。與幾個朋友決定在那年,為我們的生命留下些鮮明的回憶。我們選擇從英國開著不到一公升的十年份yaris,行經富麗堂皇的歐洲古城、神秘的中亞地域、荒涼的沙漠…一路挺進外蒙古首都-烏蘭巴托。
途中,不乏令人感動、荒謬又痛苦的經歷,對每一個旅人而言,只要在路上,
每一天每一個經歷都是嶄新又令人期待的。先是在英國品嘗了令人不敢恭維的炸魚薯條、讓人流連忘返的布拉格後,帶著朝聖般的心情,前往富含歷史意義的-奧茲威辛集中營。
原本只是抱著走訪歷史古蹟的心情,最多是多了幾分嚴謹的態度。驅車前往的路上,一邊聽著朋友描述國小與媽媽參觀奧茲威辛集中營時的震撼,腦中一邊浮現出發前在網路上搜尋到的照片,滿懷疑問與期待,那個背負著無數條生命的萬惡集中營究竟是什麼樣子?當我置身其中時,又會有什麼感受?正當我思索著不斷冒出來的問題時,我們已經抵達奧茲威辛外的停車場,多雲陰鬱的天空飄著毛毛細雨,園內早就擠滿來自世界各地的訪客。
快速地買好門票及一份中文導覽簡介,跟著人群進入奧茲威辛集中營。最先出現的是那著名的死亡大門,用德文寫著「勞動帶來自由」,如同世紀騙局般高掛在那。一如人們對德國人的印象,當我看見那一排又一排形式統一、整齊排列的紅磚建築時,我便明白我將面臨一場難以想像的震撼教育。這種暴力不像南京大屠殺那樣粗糙蠻橫,也不同於瀰漫著仇恨的恐怖主義,它最讓人不寒而慄的是那背後富含「理性、制度、效率」,這些本來象徵著現代性、美好的特徵在此展現的不遺餘力,而這些僅僅只為了「屠殺」。
看著慘無人道的簡介,走道上滿是逝者的照片,空洞的、驚嚇的、絕望的、懵懂的眼神,幾乎終將帶著巨大的疑問與恐懼死去。各種從猶太人身上搜刮而來的物品,從衣服、鞋子、義肢、刷子、鞋油,甚至是用來製成布的毛髮,不放過任何能夠再利用的物資,分門別類地放置在玻璃展示櫃中堆疊成一座座小山。眼前的景象,荒謬的讓人難以接受,得不斷地提醒自己這是真實發生在不過一世紀內的歷史事件,才能繼續冷靜的看完這些歷史痕跡,而不至於陷入因為過度荒謬所帶來的不真實感。
    後代不乏講究攝影技術的訪客,試圖用各種角度、色調、技巧,盡可能呈現出集中營中肅殺、絕望、駭人的氣氛。然而無論多麼高超的攝影技巧所呈現出來的都不及於現場親眼所見的一切,而我們現在參觀奧茲威辛集中營所感受到的 恐怖與殘酷更是遠遠不及於當時人們所經歷的。然而,結束奧茲威辛的參觀,我們回到現實的生活,那個免於挨餓受凍、法治文明、備受關愛的生活裡,一切再自然不過。奧茲威辛,就跟我們走過的其他景點無異,不論當下有多麼的震撼,如何百感交集,也許或多或少地堆疊了我們生命的厚度,也許只是某趟旅程的記憶點,它終將靜靜地躺在我們的回憶裡。
原本,我也是這麼以為的。
直到,我們結束那一趟旅程,回到熟悉的環境,與人分享旅程中的所見所聞時,總會提到這一個地點;直到,發現自己熱切地關注起各種相關的議題,書架上有關人權的、帝國主義的、歧視的...書籍比例越來越高。我才知道,在奧茲威辛短短幾個小時的參觀,並沒有因為我的離開而結束,它未曾間斷地透過不同的形式延續至今。我對在那目睹的一切仍充滿疑問,那裡發生過什麼?除了那本薄薄的簡介以外,還發生了些什麼事?是什麼樣的歷史背景會讓這慘無人道的事發生,並延續了五年之久?當時的人們,不論猶太、納粹,人們如何看待當時的事件?又如何應對這個眼前的災難?這些疑問,並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而消退,反而一次又一次地衝擊著內心。
在尋求這些答案的過程,它讓我不得不直視人性最黑暗、汙穢的一面,卻也讓我看到人的良善、寬恕、包容,以及生命的堅強。它讓人不再將眼前美好的生活視為理所當然,因為當你回顧歷史便能輕易地發現,那是人類累積了多少錯誤與悲劇換來的。它讓人了解真正的自由,不是毫無節制的任意妄為,而是一種嚴格的自我規範,是歷經反覆思索、理解、犯錯、修正,以及批判後,而做出的行動。它讓人驚覺法治國原則下的依法行政,也可能淪為殺戮者的利器與盾牌,尤其在一個集體道德論喪、不思考的社會。它讓人無法再對政治冷漠,曾經我天真的以為政治只是執政者與政客角逐的場域,豈是常民所能看透甚至進入的。殊不知這只是一個公民怠於行使自己的權利與義務的藉口,無論我們如何有意無意的閃躲,始終躲避不了那左右著我們日常生活的國家機器。
它讓我驚覺,我們對自己的歷史竟是如此的陌生,甚至到了貧瘠的境界,就像活在一個集體選擇性失憶的社會,我們總是避開那些充滿爭議、錯縱複雜又棘手的歷史問題,甘心滿足於消費主義下的小確幸,也不願認真探究我們過去的樣貌。曾幾何時,歷史,沒有批判沒有反省,只剩下空洞的年代與簡略的事件介紹,而我們還悻悻然地這樣背誦歷史、學習歷史。在台灣,「二二八」好像成了政黨鬥爭下的陳腔濫調,於是人們開始避談甚至厭惡這個真實發生過的歷史事件,總以為只要避開這個敏感話題,就可以遠離非藍即綠或非綠即藍的政治色彩。然而事實上,我們避開的是對真相的追求、對歷史的尊重、對正義的堅持以及對社會的關懷。當我看見德國仍持續不斷地致力於歷史的還原、檢討、彌補的時候,再反觀我們對待歷史的態度,不禁令人汗顏。
德國著名的哲學家漢娜鄂蘭於《平凡的邪惡》一書中指出,集中營與種族屠殺之所以能有效又全面的進行,很大的原因便是出自集體的道德淪喪。這種道德淪喪更是人們長久以來怠於思考以及對權威的服從的結果,漢娜鄂蘭也大膽的表示,只要人們繼續安於思考的怠惰,集權主義、大規模的屠殺仍會反覆地上演。奧茲威辛解放不到一個世紀,身處在已開發國家的我們,過著自由且安全的生活時,卻仍有大量的人口死於伊波拉病毒,只因他們出生在貧困的非洲,對先進國家的藥商及政客而言,那只是樁無利可圖的生意。當我們享受著先進的醫療技術時,卻不知道這成熟技術背後很大一部分所仰賴的,是來自第三世界國家或某些集權主義國家中被商品化的人體。時至今日,我們都能理所當然地指出「種族歧視」是不正義的,然而我們還是在用經濟、文化、科技甚至政治因素來歧視甚至迫害某些族群而不自知。
當然,它也讓我誠實地面對自己,與大部分的人無異,我們的愛是自私的,是有條件的。我們也不比其他人更鑑往知來,我們常常也只能透過螢幕看著那些正在發生的悲劇嘆息而無能為力。也許我們永遠無法像那些史詩般的傳奇人物,奉獻自己的身家財產只為堅持或追求某種價值或理念。平凡如我們,能做的或許只是對這世界多一點理解與包容。當人們願意帶著開放與理解的心情去了解世界的樣貌,不論是是透過閱讀、旅行、公共參與…,也會讓人對自己有更深一步的理解,因為我認為,人對自我的理解是建立在與外在世界的互動過程中逐漸累積而來的。
當人們能理解自己與他人及外在世界的關係及影響時,自然能做出良善且正確的判斷與決定。因為我始終相信,總有些價值是普遍的人們都嚮往的,好比生存、尊嚴、自由、正義…等。也許這不會替你帶來龐大的財富,過程也許還有些艱辛,得面臨無數次的自我批判與挑戰,但我相信它將讓人變得自信而不自傲,謙遜而不自卑。我們無須再汲汲營營於某些數字的成長,但我們的社會卻能走在進步與文明的道路上。我們無須再耳提面命的灌輸一些教條式的道德觀,人們自然能過上有道德的生活,因為品格與道德不像知識或工藝,它無法傳授也無法複製,那是內在與外在不斷的對話、犯錯、修正,如此反覆而來的。
距離參觀奧茲威辛集中營,迄今已快三年,但我知道它從未結束,只是用另一種形式在我的生命裡延續著。或許是對這世界的好奇與熱情,或許是對某些價值的堅持。它無法解答我對這世界的提問,但,它是讓我繼續對這世界追問、尋求答案的動力之一。
   
以此文,悼念與我同齡的西藏自焚烈士, 角八。
2012年8月10日於麥爾瑪鄉自焚身亡,願其追求自由的靈魂得以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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