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25日 星期三

若你也聽見了沉默之聲

二零零九年起,在四川、青海等各大藏區前仆後繼、接連發生的藏族自焚行動,震撼了世界,也令各國紛紛對中國同聲發出譴責,關於自焚行動的目的性、道德性的爭辯由此爆炸性的開展。二零一二年五月二十七日,大昭寺廣場發生拉薩境內首次的自焚事件1,而後,無論官方如何加強高壓控制、封鎖消息,自焚行動越演越烈,再也無法抑止。

藏族文化的千年歷史,歷經數代更迭,無論政權如何轉移,始終由藏族一脈相承,從未由外族統治,擁有自己的土地、文字、宗教與政治制度,是一個歷史悠久的主權獨立國家。而在一九四九年中共入侵西藏後,侵略者即開始建構一套將其侵略行為充分合理化的自我歷史論述,將曾經在中原建立政權的民族全納入一個中原政權系統,建立一個自古以來代代相承的多民族國家定位,以居高臨下的姿態「解放」了在滿清極權壓迫下的西藏農奴,合理的由清朝那裡繼承了西藏的所有權。而事實上,無論舉再多和親或是朝貢為證,中國歷史從未真正統治過這個地區,更何況漢人政權自己,都至少曾在元代與清代中斷兩次,昔日王朝既已覆滅,朝貢關係又與今日何干?

藏族的自由論述從此「於法有據」的被冠上「分裂國家」的罪名。同時,由於漢族與藏族交流的越發頻繁,長期處於集權統治中的中國人民,雖越發能以同情的角度看待西藏問題,但在將西藏問題歸為民權問題的統治術影響之下,中國的青年們雖理解西藏的遭遇,卻對分裂國家的行為大加撻伐。於是,西藏成為了「自歷史上即是中國不可分割的領土」,官民同聲批評大漢人主義的存在,強調社會應該追求民族間的和諧與共榮共存,在改革開放的浪潮當中,漢、滿、蒙、回、藏一起朝向「中國式」民主自由的目標前進,同時,民族自決的選項也就此消失了。漢藏雖皆在共產集權壓迫之下,但藏人的訴求卻難以得到大多數的中國人支持。中共掌握了歷史的話語權,於是,也掌握了西藏的未來。

自開放觀光以來,西藏便以其無與倫比的自然風光,與優美獨特的人文風情風靡中國,更有人因此舉家遷移定居,西藏的真善美,透過網際網路無遠弗屆的傳播,享譽各地。目前中國一年當中有數以千計的飛機與火車班次,從各大首都日日奔往拉薩,青藏公路上,驢友們以騎行、步行、搭車各種方式,前仆後繼的爭相前往藏區「追尋自我、體驗生命」,網路上,新藏、川藏、滇藏各種進藏路線的攻略,鉅細靡遺的介紹各種壯遊西藏的行程,西藏旅行已然成為了中國的屌絲與小清新們必備的人生經驗。

曾經藏族學者也認同這種類型的「漢藏交流」,有助於讓藏族的話語論述獲得更多理解與重視,並且期許更多面向的溝通,可以幫助西藏在爭取人權和自由之路上獲得更多支持。但當越來越多的觀光客與境外移民以征服者之姿,踏上藏人心中禁忌的聖山、泳渡聖湖、「參觀」辯經、「觀賞」天葬,毫無一絲對傳統文化的尊重;當背包客可以輕而易舉的申請到邊防證前往聖山轉山,當地的藏民卻永遠被拒;當所有的傳統節慶與無數廟宇對世界打開大門,但藏民前往朝拜卻是寸步難行;當藏族語文被列為國家重要資產慎重保護,說著藏語的人卻永遠受到排擠與歧視;當觀光客抱怨著寺廟因自焚事件封閉,無法參觀,自焚者的家屬、村莊、廟宇正在受到嚴厲的連坐懲罰;當藏族的孩子以成為預備共產黨員為榮,說著流利的漢語,卻無法了解藏文隻字片語;有電話卻永遠打不出中國、申請護照卻永遠得不到許可,當中國切斷了一切藏族人可能與世界的聯繫,孤立無援的藏族,被奪去了雙眼與舌頭,只剩下一個選擇—在自己的土地上與藏族文化一同死去,這樣的開放無異於是另一種慢性的、溫和的「種族清洗」罷了。至於西藏這個國家呢?早滅亡在侵略者為它寫下的新歷史之中了。

今日的藏族人,流亡海外的仍然盼望著終將獨立,跟隨達賴喇嘛重回故土,每年抗暴紀念日的遊行仍舊在遙遠的國度舉行著,相同的無能為力,不同的是被抬上街頭的自焚者棺木數量仍在一具一具的增加。被期許有所作為的流亡政府,也在對現實情況的判斷下,做出政教分離的選擇定位,達賴喇嘛甚至宣布轉世制度將可能永遠停止,至於中國境內的藏人,不說懸掛雪山獅子旗了,連談論都不被允許。二零一二年五月,我正在西藏旅行,親眼看見了大昭寺自焚事件後幾日內的拉薩,平靜無波的水面下暗潮洶湧。井然有序的街道上,我只感覺步步驚心,往來行人的笑談裡,總嗅得出小心翼翼。半個多世紀以來,威脅與和平在這座城市之中只有一線之隔,這種不安瀰漫於街頭巷弄之間,在擦鞋匠與身後的駐警之間,在大昭寺與警察局的對望之間,在藏人與漢人的距離之間。

世外桃源是西藏的精緻糖衣,包裝著血淚的真相,這裡非但不是避禍之地,反倒因戰爭而失落,垂髫小兒強記侵略者的歷史,黃髮長者早已忘卻自由的輪廓,街上的裝甲車與隨處可見的武裝警察,諷刺著連統治者自己都無法相信的「和諧」。但在面臨併吞已逐步成為現實的當下,藏族各界紛紛開始思考各種中間策略,以期對藏人生活有真正實質的幫助,可惜媒體力量生來的不對等,使得藏族人最終選擇了自焚獻身來自我表述,但以如此激進的方式,藏族人到底要爭什麼? 我們聽見的除了獨立論述,似乎再無其他,而這正是關鍵所在,我們很清楚中國要什麼,但藏族的聲音卻沉沒在汪洋大海之中,模糊難辨,事實上,我們對於境內藏族的實際情況在中共的干預之下,也許根本了解不到萬分之一,可以被「允許」搜尋到的資訊,都是中國恰可以引以為攻擊標的的論述。

勇者無敵,面對國家力量鋪天蓋地而來的霸凌,自焚者的選擇雖然極端,卻沒有被汙名化的餘地,任何中共的扭曲抹黑,在這些以身浴火的勇者面前都不堪一擊。輕若鴻毛的人生在此之前無人知曉,死亡卻成為了他們生存的唯一證據,說明了苦難、說明了壓迫、說明了顛沛流離,數載歲月的辛酸在此刻一一道盡,浴火的形象跨越了語言的隔閡,無需翻譯且再也無法扭曲,終其一生未能說出的話、未能表達的痛,皆寄託於沉默的死亡之中,震撼了每一個依然袖手旁觀的心靈,讓人不忍卒睹卻唯一欣慰的,是看見那隨烈焰而上的青煙,自由飄去的靈魂。

死亡是終極的控訴,沉默的聲響,震耳欲聾,自由的重量,沉若泰山。

動盪的1949改變了千千萬萬人的命運,海峽這端的我們骨肉分離,高原那端的他們流落異鄉,歷史的眼淚不僅僅為我們而流,也為他們而流。離開了西藏,我回到臺灣。從此往後,每次為了社會議題與臺灣未來而戰鬥時,我都會想起他們的身影,一群為了奪回失去的珍寶也在戰鬥的「圖博」2人,但他們的擔子太重,力量太小,為了重返家鄉,為了有尊嚴的活著,他們仍在死去。“Please use your liberty to promote ours.” —Aung San Suu Ki, 1999. 倘若你也聽見了這沉默之聲,能否也請以伙伴的身份,勇敢的站在圖博人身邊?

1 二零一二年,為抗議在薩嘎達瓦節期間,官方公布禁止參加的各項不合理禁令,兩位藏族人達吉與托杰才旦在大昭寺廣場引火自焚的事件,最終一人重傷一人死亡。

2 圖博即Tibet,西藏的古老原名,藏族作家唯色為其所包含地域的解釋為「阿里三圍、衛藏四如、多康六崗」。中共入侵後,將其所占領的自治區範圍易名為目前為人所知的「西藏」,本篇前段為符合大眾理解故仍使用「西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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