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26日 星期四

被時代選中的人

深夜,迷濛的霧氣包裹整座城不散,四周的高樓大廈被濃重的濕氣團團圍住,燈光若隱若見,像一個巨大的謎團。一隻黑色的大狗,從我眼前掠過,消失在迷霧盡頭。我沿夏慤道搭扶手電梯轉上海富天橋,一直向前走,總覺得那隻大狗,一直在背後跟着我,盯着我。我停下腳步,回望牠消失的方向。不知為甚麼,生怕牠聽不懂,我輕聲用普通話問道,你想對我說甚麼嗎?


香港金鐘政府總部正對着維多利亞港,在最靠近海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海濱走廊。久違的清新空氣,呼吸撲面而來。咸咸腥臊的海風,夾雜一股燒焦的肉香味。忽然,一把遙遠的聲音,問我:「你有沒有為一座城哭過?」 


我感覺到,是一個男子。他就站在我身邊。個頭比我高。穿着破爛的衣服,腳下有一地濕答答的黑色焦灰。我沒有力氣抬頭,依舊默默地看着海,海水好黑,我甚麼都看不見,只聽見洶湧的潮水聲,還有他的問題。


「你有沒有為一座城哭過?」我總是無法解開這樣的謎,要多愛一個人,你才會為他而哭,而不是因自己而哭;要多愛一座城,你才會為她而哭,而不是因自己而哭。


這座城嗎?這座城像一艘在海上的船,多年來浮浮沉沉。她原本有一個美麗的海港,每天來往船隻載着辛勤的人從對岸往來,如今已儼如一條淺河。那時候的都市繁華,卻不腐敗。二十年光景,面目全非。其寅,這邊的海景和別的地方沒有甚麼不同,一樣還是眺望到尖沙咀對岸那片閃爍璀璨的高級商廈,好就好在缺少灣仔和中環人來人往的觀光自由,少了喧囂的熱鬧,少了不熟悉的語言。自那件事之後,我常常會來這裏坐,一坐就是一個下午,有時則是一整晚。那件事是甚麼事,我好像隱約知道,可到了喉嚨卻梗着,吐不出那個名字。


我反問他,「你呢,曾為一座城而哭嗎?這座城值得嗎?」


記得那個下午,天空很藍,雲很白。我走出家門,再也沒有回家,再也聽不見我家人的哭聲。我的家鄉在四川阿壩藏族自治州阿壩縣各莫鄉。我叫西瓊。那天是2013年9月28日。


那天,在法會裏,大家都顯得心不在焉,誠惶誠恐。我受不了,這些漢人不讓我們好好過了,看來要在他們面前自焚了。法會尚未結束,我就提早離開了。離開時,外頭的軍警們還在,他們抽着煙,滿地都是亂扔的煙頭,有些還冒着煙。車子上,一面鮮紅的旗子晃得我無法睜眼。我低頭急步離開,不敢直視他們。我的心跳得很快,彷彿渾身的血液沸騰流動,背脊卻升起陣陣涼意。


記得那個下午,天陰無光。多雲。我與成千上萬的香港人一起走在街頭,到處都人頭湧湧,擠在原本開滿車的馬路上,擠得連喘息的空間也沒有。前來聲援學生的人撐着傘,戴着口罩,高聲喊道「學生無罪」、「我要真普選」。那天是2014年9月28日。


下午5時57分。第一枚投向人群的催淚彈如一記喪鐘,敲碎海港每一個人的心。那個晚上,整個香港籠罩着一團吹不散的霧霾,像關不緊的水龍頭,水嘩嘩地從頭頂沖下,整座城市都哭了,浸泡於淚水中。陳年的舊傷疤被淚水浸得發腫;新加的傷疤不斷潰爛擴大。一整夜,整座城的人籠罩莫名的恐慌之中。人無處可逃,到處都是尖叫聲與哭罵聲。


一張張陌生的臉孔用肉身築起城牆,漫天白霧,嗆得人無法呼吸,有人在地上撿起滾燙的催淚彈向警方扔去;被警棍敲破頭的人,被胡椒噴霧射中的人被帶離火線;有人自告奮勇補上,周而復始。那一晚,大雨洗去臉上扭曲的恐慌與痛苦,每個人臉上都閃爍勇氣與希望的光芒。每晚,每個人都累得橫七豎八躺在馬路上,一聽到警報,卻又電光火石間便穿好整副裝備,準備抵禦警察。若是誤報,立即癱軟在地繼續休息。一夜來回數次,未有鬆懈。到底是誰留下這樣的香港給我們,更在奮起抗爭時,在背後,狠狠插上一刀。

我的家鄉叫阿莫鄉,那裏的天空很干淨,純粹得揉不進半點陰霾。我常常一抬頭就忘了手上的活,感嘆生命的恩賜。我一路上快步走,只想趕緊回家。回到家,仍看見窗戶遠處飄盪着的紅色旗幟,在空中搖擺晃動,明明滅滅的陽光在我眼前閃着,心臟快跳得欲從喉嚨奔出。我忽爾想到一件事。那天,年幼的兒子從學校跑回家,嘴裏吐出一句生硬的普通話喊我,我大驚地問道,「你為甚麼不講藏語?」女兒答道,老師說,現在已經很少人會寫藏文,會說藏語。我們都要學普通話,不會普通話將來畢業會找不到工作的。


有些事,即使不說,你知道,在出生一刻注定夭折。有很長一段時間,這座城市出現兩個平行時空,一個名叫夏慤村,一個名叫香港。在香港,粵語被視為方言,每個小孩被逼從小學開始以普通話讀中文,因為香港是個國際城市;每個學生都沒有夢想,他們只想努力考間好大學賺錢儲存首期,因為付完首期,還要做一輩子樓奴;每個上班族假日只能窩在家中看電視,因為郊野公園被政府徵來起樓房,商場賣的都是奢侈品或被一間間的連鎖藥房進駐。


我緩緩地走向在尊者達賴喇嘛法相前供奉上一盞酥油燈,祈求廣大藏民能獲得真正的民族自由,燈亮了我的內心徐徐升起一團光焰。我感覺體內有一團火球在燃燒,不斷地促使我向外奔跑,我大喊着西藏要自由,西藏要自由。可以高聲原來是如此的痛快,終於可以大聲把內心的聲音說出來。我四處張望,生怕軍警從不知名的地方竄出,把我逮捕,理由是我說出我內心的話。我感覺全身充滿火焰般的熱情在燃燒。可是,我跑着跑着覺得雙腿像枯木般腐朽,向地面扑去,我跑不動了。可是,我仍喊着,我要自由,西藏要自由。漸漸,我的眼已睜不開,感覺身邊的樹林化作一團白光。我,失去知覺。


八十七枚催淚彈如連鎖的核能反應,摧毀後不斷重生。種子於人群中發芽,生長,遍地開花,然後凋零。同一片土地上,我們迅速建構起一個平行烏托邦,不等外部壓力傾軋,久而久之已自行腐朽。


每晚,這片曾承載苦難的馬路上,都有大型悼念晚會。有年輕學子在自修室挑燈夜讀,下班的人拖着疲憊的軀體,坐在花槽旁的石壆上、馬路上,一坐就是一晚。他們相信,只在住下去,有一天會等到想要的自由。有人唱歌,唱着「we will be back」,有人製作大量的紀念品,紀念那一夜的勇氣。夜深,城市的燈光一盞盞熄掉,黃色的紙傘,掛在天橋上的橫額於星光下隨風搖曳,如招魂的幡。踏在臨時搭建的樓梯,坐上尾班地鐵,回家;有的,走進附近的帳篷簡單淋身,鑽進帳篷,擁抱虛妄的希望睡去。 

「當看到希望的光在人的臉上逐漸熄滅時,我曾為這座城的人絕望地哭過。」我看着男人的臉,模糊不清。

2013年9月28日,下午4時40分。一位41歲名叫西瓊的藏民自焚抗議,喊着「西藏自由」,「尊者達賴喇嘛重回西藏」的口號,最後化作一具焦屍,遺體被警方武力強行帶走火化,倒入阿壩縣一條河流中,死不見屍。遺下妻子和一對年幼的子女。

2014年12月22日。我的生日,在我慶祝來到這個世界第二十二個年頭之際,一名四川阿壩州19歲藏族女孩才貝吉,選擇以自焚的方式,表達最絕望的控訴。她希望居住的西藏地區能回復往日的安寧,重奪與生俱來的宗教與語言自由。因為,西藏地區仍在中共高壓統治之下喪失自由。

2014年月9月28日,下午5時57分。香港政府警察向和平示威者施放八十七枚催淚彈,驅散成千上萬在街頭爭取真普選的香港市民。香港市民在街頭堅持七十九天後,遭警方和平清場,過程沒有受到阻止,等待被捕的人紛紛留影合照。


天快亮了,濃霧漸散去。我知道他即將消失在晨曦之中。問他「為甚麼,為了「二加二等於四」的自由,你願意付出生命?」

爭取自由的過程從來與和平、安寧無關。自由本是沾滿鮮血與痛苦的結晶,亦只有如此,更顯自由難能可貴。我們都是被時代選中的人,我們此生注定與這座城浮沉與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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